变通的艺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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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东是东,西是西,东西永古不相期!”诗人吉卜林早就说过。很少人相信他这句话,至少做翻译工作的人,不相信东方和西方不能在翻译里相遇。调侃翻译的妙语很多。有人说,“翻译即叛逆。”有人说,“翻译是出卖原诗。”有人说,“翻译如女人,忠者不美,美者不忠。”我则认为,翻译如婚姻,是一种两相妥协的艺术。譬如英文译成中文,既不许西风压倒东西,变成洋腔调的中文,不许东风压倒西风,变成油腔滑调的中文,则东西之间势必相互妥协,以求“两全之计”。至于妥协到什么程度,以及哪一方应该多让一步,神而明之,变通之道,就要看每一位译者自己的修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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译者笼罩在原作者的阴影之中,译好了,光荣归于原作,译坏了呢,罪在译者。除了有能力也有时间去参照原文逐一研读的少数专家之外,一般读者是无由欣赏的。如果说,原作者是神灵,则译者就是巫师,任务是把神的话传给人。翻译的妙旨,就在这里:那句话虽然是神谕,要传给凡人时,多多少少,毕竟还要用人的方式委婉点出,否则那神谕仍留在云里雾里,高不可攀。译者介于神人之间,既要通天意,又得说人话,真是“左右为巫难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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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就牵涉到翻译上久持不下的一个争端了。一派译者认为译文应该像创作一样自然,另一派译者则相反,认为既然是翻译,就应该像翻译。第二派译者认为,既然是外国作品,就应该有点外国风味,而且所谓翻译,不但要保存原作的思想,也应该保存原作的形式,何况在精练如诗的作品之中,思想根本不能遗形式而独立。如果要朱丽叶谈吐像林黛玉,何不干脆去读《红楼梦》?有人把弥尔顿的诗译成小调,也有人把萨克雷的小说译成京片子。这种译文读起来固然“流畅”,可是原味尽失失,“雅”而不信,等于未译。第一派译者则认为,“精确”固然是翻译的一大美德,但是竟要牺牲“通顺”去追求,代价就太大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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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了“精确”不惜牺牲其他美德,这种译者,在潜意识里认为外文优于中文,因为外文比中文“精确”。这种译者面对“优越”而“精确”的外文,诚惶诚恐,亦步亦趋,深恐译漏了一个冠词、代名词、复数、被动的语气,或是调换了名词和动词的位置。比起英文来,中文似乎不够“精确”,不是这里漏掉“一个”,便是那里漏掉“他的”。例如中文说“军人应该忠于国家”,用英文说,就成了这类精确主义的译者再译成中文,一定变成“一个军人应该忠于他的国家。”增加了“一个”和“他的”两个修饰语,表面上看来,似乎更精确了,事实上一点意义也没有。这便是思果先生所谓的“译字”而非“译句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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翻译,实在是一种信不信由你的“一面之词”。有趣的是,这“一面之词”在读者和译者看来却不尽相同,读者眼中的“一面之词”的确只有一面,只有中文的一面。译者眼中的“一面之词”却有两面:正面中文,反面是外文。如果正面如此如此不妥,那是因为反面如彼如彼的关系。一般译者不会发现自己的“一面之词” 有什么难解、累赘甚或不通的地方,就因为他们“知己知彼”(?),中文的罪过自有外文来为它解嘲。苦就苦在广大的读者只能“知己”,不能“知彼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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举一个典型的例子:“一些幸福的家庭全都一样;每一个不幸的家庭却有它自己的不幸。”恍惚一看,译文好像比统计报告还要“精确”,事实上这样的累赘毫无效果。前半句中,“一些”和“全都”不但重复,而且接不上头因为“一些”往往仅指部分,而“全都”是指整体。通常我们不说“一些⋯⋯全都⋯⋯”而说“所有⋯⋯全都⋯⋯”事实上,即使“所有⋯⋯全都⋯⋯”的句法,也是辞费。后半句中,“每一个”和“它自己”也重叠得可厌。托尔斯泰的警句,如果改译成:“幸福的家庭全都一样;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幸”。省去九个字,不但无损文意,抑且更像格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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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种貌似“精确”实为不通的夹缠句法,不但在译本中早已猖獗,且已渐渐“被转移到”许多作家的笔下。崇拜英文的潜意识,不但使译文亦步亦趋模仿英文的语法,甚且陷一般创作于效颦的丑态。长此以往,优雅的中文岂不要沦为英文的殖民地?用中文来写科学或哲学论文,是否胜任愉快,我不是专家,不能答复。至于用中文来写文学作品,就我个人而言,敢说是绰绰有余的。为了增进文体的弹性,当然可以汲取外文的长处,但是必须守住一个分寸,妥加斟酌,否则等于向外文投降。无条件的精确主义是可怕的。许多译者平时早就养成了英文至上的心理,一旦面对英文,立即就忘了中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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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畸形欧化”是目前中译最严重的“疵境”,究其病源,竟是中文不济,而不是英文不解。事实上,欧化分子的英文往往很好,只是对于英文过分崇拜致于泥不能出,加上中文程度有限,在翻译这样的拔河赛中,自然要一面倒向英文。所以为欧化分子修改疵译,十之七八实际上是在改中文作文。这是我在大学里教翻译多年的结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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欧化分子的毛病是,第一,见字而不见句;第二,以为英文的任何字都可以在中文里找到同义词;第三,以为把英文句子的每一部分都译过来后,就等于把那句子译过来了。事实上,英文里有很多字都没有现成的中文可以对译,而一句英文在译成中文时,往往需要删去徒乱文意的虚字冗词,填满文法或语气上的漏洞,甚至需要大动手术,调整文词的次序。所谓“勿增,勿删、勿改”的诫条,应该是指文意,而不是指文词。文词上的直译、硬译、死译,是假精确,不是真精确。